李斯年輕時只不過是一名楚國上蔡郡看守糧倉的小文書,飽食終日,無所事事,渾渾噩噩,不知老之將至。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上班時間溜號,牽著自家養的一條黃色的土狗,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,出上蔡東門,到野外追逐狡兔。
上蔡郡是一個小城,李斯生於斯,長於斯,並一直認為自己將和自己的祖父、父親一樣,死於斯,葬於斯。外面的世界,對他來說並沒有清晰的概念。李斯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,房子不大,但已足夠居住;薪俸不高,但尚算衣食無憂。老實說,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是蠻好的一件事情。在投胎人世的時候,閻王爺如果也肯給你這樣一份合同,我相信,十個人裡頭有七八個都會毫不猶豫的簽字畫押的。
不知不覺間,青春年華在悠閒緩慢的生活中漸漸逝去,意志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裡悄悄消磨。總之,在此時的李斯身上,沒有任何跡象表明,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裡,佔據在中國歷史舞臺的中央,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,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,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。
然而,一件偶然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了。李斯多少有些潔癖,幾乎從不在吏舍的公共廁所內方便。這天,他忽然內急,忍,強忍,再忍,一直忍,直到不能再忍。他捧著肚子,彎腰夾腿,直奔吏舍公廁而去。廁所裡的幾隻老鼠正不無哀怨地吃著糞便,見有人來,嚇得驚惶逃竄。李斯無暇多想,先暢快淋漓地解決了內急問題。
有些人上廁所只是為了清空肚腹,有些人上廁所卻可以在清空肚腹之餘,還能悟出一番道理。這不,李斯在邊繫褲帶邊往回走時,悲歎起廁所中那幾隻驚恐的老鼠來,它們“食不絜,近人犬,數驚恐之”。推此及彼,自己所管糧倉裡的老鼠,卻可以“食積粟,居大廡之下,不見人犬之憂。”李斯把他的這一發現告訴了跟他坐一個辦公室的范偉,范偉說:“是的,我也注意到了,我就納悶,同樣是老鼠,差距咋就這麼大呢?”得,問了白問。要找到答案,還是得靠自己。
李斯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,他決定將廁鼠和倉鼠的貧富差距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,為此,他作了一個實驗。實驗很簡單,他把倉鼠抓住,關在廁所裡,再把廁鼠抓住,關在糧倉裡。三天之後,他來檢查實驗成果。曾經的倉鼠現在也“食不絜,近人犬,數驚恐之”,曾經的廁鼠現在則“食積粟,居大廡之下,不見人犬之憂。”此情此景,李斯不由百感交集,說出了他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的第一句臺詞:“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,在所自處耳!”
通過這次實驗,李斯明白了一個道理:“鼠在所居,人固擇地。”他開始反省自己迄今為止的一生。我是誰?我從哪裡來,要到哪裡去?我活了二十多年,都活了些什麼?看看自己身邊,盡多是庸庸碌碌之徒。難道我也要和他們一樣,朝生暮死,無聲無息?一想到此,李斯渾身泛起一陣神聖的戰慄。他趴在地上,一陣乾嘔。
大丈夫於人世間,有兩個問題必須問問自己,活著時怎樣站著?死去時怎樣躺著?留在上蔡郡,他將註定一事無成。他將被胡亂埋葬在某個亂墳堆裡,他的名字只會被他的兒女們偶爾提起,而等到他的兒女們也死去了,他的肉體已早已在棺槨裡腐朽爛透,他的名字也將不會被世間的任何一個人所記起。到那時,上天入地,也找不到半點李斯存在過的痕跡。正所謂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”。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燒在他死寂了二十餘年的心中。他感覺到,名利的野獸正在他的體內甦醒,並向他發號施令。而他,也將樂意遵從。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。於是,他作出了一個決定:離開偏僻貧瘠的上蔡郡,到能讓他建功立業、名垂青史的地方去。
※以上內容節錄自曹昇的「流血的仕途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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